『你們作研究的都是「骯髒齷齪」的!』
站在某大醫院的健檢室,在一排黑鴉鴉的受檢人群中,一個公安事件受害者毫不掩飾內心的憤怒向我抱怨著。我沒有退後三步,只是抱著問卷無語地聽她繼續發洩,「你們把我們當成什麼?!實驗室裡的白老鼠?從我們身上得到你們想要的資料,也不管我們的感受,轉身就走,然後一頭栽進你們的升等,栽進你們的論文發表!你們作研究的通通都一樣!都是『骯髒齷齪』的!」
政府的疏失與廠商的貪婪負了他們,連我們這些自命清高的學術人也被視為共犯,「御用學者」成了我們的另一個污名。
那段日子,我常常要抱著問卷與手寫板走進醫院,甚至走入受害者的家庭,進行挨家挨戶的家庭訪視,只為了收齊事件發生時的部份訊息與之後的健康狀況資料。脖子掛著某某大單位的識別證,走在醫院的大廳裡,心情總是沉甸甸的,胸口一陣緊悶,而跨出去的每一個步履總顯得有些遲疑。可是,有時卻有一股不知打哪來的熱情,彷彿岸邊的浪拍打上來, 將心中隱忍著的為難捲入海中。
繪圖:林子傑
那一天,又抱著問卷與手寫板站在即將魚貫地走入檢驗室的隊伍旁,才剛說明我的來由,一位又是義憤填膺的受害婦女,竟然說時遲哪時快地扯著我胸前的識別證,有點挑釁意味地打量著識別證上那某某大單位的字樣,對我既打量又盤問了一番,讓旁人的神經不禁緊繃起來。心想:「大不了就不要收她的問卷嘛!何必自討沒趣。」可是我真的很想為這群受害者作什麼,我希望他們瞭解我的用心,即便是螳臂擋車。經過一番努力溝通,終於徵得婦女的同意,開始協調家庭訪視的時間。
在一個假日的午后,我與一個彬彬有禮的某醫院之放射醫檢師相約,要去訪視他們全家,前一天卻忘了提醒,只好在陌生的走廊上苦等半天。後來他面帶歉意地出現,此刻無法多想,因為再多的等待也是值得的啊!於是快步地跟隨他到家中,走進擺設很傳統的一般家庭裡。不意外地,她的母親也是一個憤怒的癌症病人,如同之前向我發怨言的婦女們。
說明完計畫目的,便請求男士與他的母親填寫同意書,他的母親忍不住怒從中來地抱怨:「沒有醫療補助,填問卷要做什麼?...我為什麼要給您們作研究, 事隔這麼久了,才來問我這些問題,有什麼意義?只是研究,卻沒有補助,想到我就生氣!」震怒過後,還一度質疑她的基本資料是否會被外洩,這時任何的承諾已經於事無補, 她說:「公家機關都是這樣,說一套,做一套!」我只能安靜地聽她抱怨。我慶幸我是我,我不是她,否則我無法想像自己有多麼憤怒。
在中壢家訪時,遇到一位相見恨晚的忘年之交,是一位年屆八十的老奶奶,她一直無法填寫問卷,她的思緒穿越了時空,回到了那痛苦的一刻,正如她的部落格中所寫:「我心慌張極了!擔心我家的兒女小孩,是否受到傷害。我晝夜不得闔眼,當時的心境,『好像人躲避獅子又遇見熊,或進房屋以手摸牆,就被蛇咬』...我的心情更是恐慌不安,終日流淚禱告,如孩子般的哭泣...」
版畫:林子軒
我們是該捫心自問,什麼時候大家集體成了SCI paper的製造機?作研究的目的究竟是為了什麼?為何感受不到孤單角落的哭泣?每一個罹癌發生人數或是死亡人數的背後,不正代表著一個破碎的家庭與心碎的人們;每一個研究編號,無論他是傷者、病者或亡者,他們不都是有血有肉的個體,有著自己與疾病對抗的生命故事。當我們從臨床得到病人的數據,或從問卷,乃至政府的次級資料(secondary data)中取得資料,除了病人與受訪者的個人基本資料與相關權益應當受到保護,我們也該自省作研究的初衷,無論是站在預防醫學或臨床醫學的角度,我們似乎都該作些什麼。
前幾天與計畫主持人再度見面,計畫已經結束一段日子,他很平靜與欣慰地告訴我:「我們的努力總算對這一群住戶有一點幫助了,某某主管機關已要求相關單位訂定賠償辦法。」此時,什麼也不用多說,雖然我們的力量如同杯水車薪,但在荒漠中,也許就是人們等待已久的甘霖,以及心中期盼多日的正義。
繪圖:林子傑
『以斯帖統計顧問公司』 版權所有
留言列表